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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0章 宣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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宣平縣·侯府。

小院書房推開的支摘窗下,張嫣正在捧卷讀書。

“娘子。”荼蘼叩門稟道,“張管家求見。”

張嫣喝了一口茶,放下書卷,道,“嗯,讓他進來。”

漢十二年六月,張嫣隨父親返回封邑宣平。魯元長公主因擔憂母親,便留在長安再陪母親一兩個月。侯府無主母,夏姬與沈姬都希望能夠代魯元掌管內院,出乎意料的,張敖出神了一會兒道,“讓阿嫣來做吧。”

“她日後到底要嫁人,如今學著上手,以後也可省心些。”

“這……?”老管家瞠目結舌,“可是長娘子年紀還小,而且。”讓女兒管父親內院,“也沒有這個規矩。”

“也不是沒有先例的。”張敖淡淡道,“當初呂皇後未歸,高皇帝便將宮中諸事都托付給長公主,端詳慎默,曲有條理,先帝以之為賢。”

室中,張嫣請管家張達坐下,方笑問道,“張管家有什麽事麽?”

“是這樣。”張達揖了一禮,道,“咱們家剛從長安回到,要問長娘子,各位姬夫人的月例該如何分配?”

“這。”張嫣想了一會兒,便問道,“從前的舊例如何?”

“從前還在趙地的時候,姬夫人的月例都是一百八十貫。自從侯爺失位後,各都降了四成。其中,夏姬,沈姬二位夫人房中還有小少爺,所以各加二十五貫錢。”張達解釋道。

“可是不對啊。”張嫣看著侯府從前的帳簡,“我瞧著,夏沈兩位姨娘房中多半不止百十貫,相比之下,趙姬房中月例便實打實是一百一十貫,這是為何?”

“這……”張達尷尬不言,事實上,主母魯元長公主不在府中的日子,侯爺多半便歇在夏沈兩位姬夫人房中,用例自然便上去了。這本是約定俗成的慣例,只是面對著面著這個還未及笄的女孩,張達老臉一紅,實在是說不出口。

張嫣到底不是真的不解世事的孩子,見他這幅模樣,一眨眼就想通了關鍵,也微微困窘起來,一笑帶過去,“那,我從前只管花用,倒沒有問過,我自己每月裏的月例是多少呢?”

這個倒好回答,張達舒了口氣,利落道,“娘子每月月例有百五十貫,不過侯爺吩咐過,娘子花用但有不夠,只管上賬房去支。”

她怔了怔,倒沒有料到,自個一月的月例,竟比別人一房還要多。

張嫣將案上賬簡推開,道,“張阿公,勞你費心,一切還按長安時候的舊例就是,不必削減,有事無事,請管家毎兩日裏和我說一說。”

“諾。”張達應了。

宣平地價比長安要便宜的多,張嫣居住的院落比從前在長安時要大不少,正房二樓東配房設為臥房,西配房辟做起居。另有一間小小耳房,留給了荼蘼以及新進的侍女解憂。

解憂是宣平本地女孩,今年十一歲,比張嫣略大,比荼蘼略小,據說家還有一個幼弟,貧困揭不開鍋,父母為了養活男丁,就將女兒賣與侯府做奴婢,簽的是死契。

那一日,張嫣在父親處第一次看見解憂,瞧她站在堂下,個子和自己差不多,一身布衣,被水洗的泛白,手足都不夠長,顯是穿了很久了,身形消瘦,樣子卻伶俐。又瞧了瞧堂下萱草,心中一動,笑道,“我給你取個新名,叫解憂可好?”

女孩怔了一下,右手壓著左手,攏袖拜道,“解憂多謝張娘子賜名。”

解憂的意思是解人憂愁,解憂果然比荼蘼伶俐的多,捧著切好的水梨進來,侍立在一旁,偷偷凝視著自己,張嫣偶爾擡頭,好奇問道,“解憂,你在看什麽?”

解憂抿嘴笑道,“我在看娘子命人做的支摘窗,果然比直窗要好的多。聽說啊,宣平縣的很多富人家裏,最近都興做這種窗子呢。”

因了張嫣愛書,特意在望樓上辟了一個書房,收儲各種書籍,秦時始皇帝焚書坑儒,算起來,不過是數十年前的事情,不少傳世孤本都葬送在這場浩劫中,到了漢朝,吸取了秦朝覆亡的教訓,律法寬松,但除剛入關中約法三章之時外,挾書律至今未曾廢除,書籍稀少,傳本書籍大多謄於竹簡,笨重不堪,不過幾卷書,就能占滿滿滿一個書架。

書房第一要緊的是幹燥,第二要緊的就是采光。偏偏此時的窗子都是直欞,風雨來時直接能透入,若到了冬日,才命人用泥土將填起來,禦寒保暖。張嫣想起記憶中近古的支摘窗,於是跟匠人比劃,做出可以活動的摘窗,上面用淺色油布蒙好,若天晴時,可以用窗撐撐起,下雨又可閉下。置案於窗下,烹茶讀書,若有雪夜,可為大風雅。於是便成了張嫣閑暇時最愛待的地方。

張嫣掩卷笑道,“這不過是一點小玩意罷了,算不了什麽的。”

解憂笑瞇瞇道,“雖然是小玩意,但就像戎菽飯和蕓薹油一樣,除了娘子,也沒有旁人能想起來啊。”

(註:戎菽即豌豆,而蕓薹即油菜)

張嫣只好呵呵的笑。

前世固來的,張嫣於飲食之道有著難解的挑剔。從前在長安的時候,宮廷事風雲變幻,目不暇接,又在眾目睽睽的,在庖廚一事上騰挪不開,再加上宮中與侯府的菜肴足夠美味,也就得過且過,過了這些年。

到如今回到宣平,沒有無數的眼睛紮在身上,她便命人在南院辟一個小廚房,延請廚娘,興致勃勃的想精研美食。

管家在縣中精心挑選,領來一位四十歲左右的本地廚娘,夫家姓岑,於是便喚做岑娘。

岑娘與敖炙一道頗有浸淫,剛來那日,做了一道敖雉,盛在食盒中端上來,張嫣舉奢嘗了,頓覺滋味醇美,湯汁鮮稠,回環舌間不下,便留了她下來。

漢時飲食的確比張嫣想象的僅有水煮要先進很多,已經學會了提煉動物油,頭上有角的動物如牛稱之為脂,頭上無角如犬稱之為膏。有了這些牛脂犬膏,則炙敖葷食就鮮美可口,而這個時代的植物油,更多的是用來潤滑用的,比如潤滑車軸的桐油,食用植物油還蹤跡尚杳。於是煮食蔬菜,不是過於油膩,就是過於寡淡。

那一日,張嫣尋到這個時代的蕓薹菜,榨出植物油,再用戎菽做飯,加黍米一同置入玄甑之中,用旺火蒸,待熱騰蒸汽將黍米蒸軟,投入碎鹿脯,做出來的黍飯竟是意料的清新爽口,香氣四溢,端起之時四周的侍女無不吞了口口水。

忽有人在院門處好奇探頭進來,猶疑喊道,“阿姐,你這是在做什麽呢?”

張嫣回頭去看,卻是自己的兩個異母弟弟,張侈,張壽。

算起來,這兩個弟弟都和自己年紀相差不過一歲多,想到這點,張嫣便不能太平心靜氣,又因為二人的母親訓誡,故姐弟三人一直不特別親近。

而此時聞著戎菽飯的熏人香氣,張嫣心情尚和,回到宣平之後,也許宣平的山水真的讓人心胸開闊一些,張嫣吸了一口氣,招手笑道,“想不想嘗嘗,你們過來。”

張侈大喜,他生的要虎頭虎腦些,性子憨直,連忙過來,解憂笑著為他盛飯,他用竹奢取食,吃的風卷殘雲,許久之後才擡起頭來道,“想不到黍飯加點戎菽,味道便特別好。”

張嫣笑瞇瞇的嘗了一口,道,“黍米微黏,戎菽甜脆,放在一起口感便很好。”

她瞧著張壽東瞟西瞟的眼神,問道,“怎麽,阿壽不喜歡這戎菽飯麽?”

“啊?”張壽臉微微紅了,放下竹奢道,“弟弟不敢。只是弟弟聽說阿姐這兒特辟了間書房,裏面藏有多卷圖書。”

“嗯。”張嫣頷首,“只是比阿爹書房差的遠。”

“呃。”張壽悶悶低下頭去,輕聲道,“父親的書房我哪敢進去。”微微擡眼,眼角餘光望向張嫣,神情期待,略帶了些秀氣溫柔。

張嫣撲哧一聲笑了,“你若是能愛惜我房中的書。”她假作板臉道,“偶爾來我這兒看一看,也是可以的。”

張壽大喜,起身揖道,“多謝阿姐。”

過了數月,張敖請淳於臻來府。

淳於臻本是宮中太醫,醫術高超,數度向先帝請辭,先帝舍不得他的醫術,總是不準,先帝駕崩後,新帝憐他孤苦,便準了他告老。而此時,他已經離鄉了數十載,怕回去見族中親人敗落,便熄了歸鄉的心思。因中年逝去的發妻是宣平人,打算去妻子故裏瞧一瞧,一省思妻之情。遂與宣平侯張敖結伴同行。並在侯府附近挑了一座宅子住下。

“張娘子如今頭可還疼?”淳於臻摸著胡須,問診道。

“很久沒疼過了。”她不自覺的摸了摸自己的額,心有餘悸。

“那就好。”淳於臻道,“你這個孩子總是古靈精怪,我開副方子,你照著吃再吃上半個月,對你身子有好處。女子少時最要經養,否則日後會吃苦頭。”

“多謝淳於大夫。”

“聽說。”淳於臻笑瞇瞇的,忽然道,“那蕓薹油是張娘子的主意?”

“是。”

“呵呵,那是個好東西啊。適量用於烹調之中,可調和食物陰陽,對人益處不少。老夫在此替天下人多謝張娘子了。”

張嫣好奇問道,“淳於大夫對食性也有涉獵?”

“自然,食療亦是一道的一種。”

“那。”張嫣起身揖道,“還請淳於大夫以食道教我。”

淳於臻好奇問道,“您是侯府嫡女,身份貴重,何必習此食道?”

“因為。”張嫣想了想,“我希望他日侍親床前,能切實盡綿薄力,心中踏實。”

食道一學博大精深,自古就有蘊藉。《周禮》有言:“凡食齊視春時,羹齊視夏時,醬齊視秋時,飲齊視冬時。”意即主食宜溫,羹湯之類宜熱,醬類宜涼,飲料宜寒。又道,凡調和飲食,應註意其性味,並結合四季氣候特點配制。春天以酸補肝,夏天以苦補心,秋天以辛補肺,冬天以鹹補腎,並用滑甘之品加以調劑,更能滋補脾胃。

食物各具陰陽察性,譬如她用來蒸黍飯的戎菽,其味甘,性平,歸脾胃經。食之益中氣、利小便且消癰腫,主治腳氣、脾胃不適。其莖葉清涼解暑。

如果過多地飲用了一種性質的食物,就會導致疾病的產生。以食物的涼、熱特性來說,油膩和油炸的食物,辛辣、油脂植物,如脂麻(芝麻),蕓薹屬於熱性,而大部分含水植物、貝殼類動物屬於涼性。如多食生冷之寒涼之物,可傷損脾胃陽氣,導致寒濕內生,腹痛、洩瀉;而多食油煎火烤、肥甘厚味之物,就容易胃腸結熱、口渴、腹滿脹痛,癰疽。

酷暑當頭,徜徉在五花八門的食理中,竟也能靜下心來,不覺炎熱。

你是喜歡驚濤駭浪還是細水長流?

驚濤有驚濤的刺激,細水有細水的平和。

宣平的時光就這麽平緩的滑過去,張嫣偶爾管管家,偶爾做做菜,偶爾和兩個弟弟在整個宣平縣城撒丫子玩野,沒心沒肺。

從前在長安的時候還知道要扮成男孩子,而宣平天高皇帝遠,無人管束,便幹脆連這點面子都不要了。明明正門處無人攔著,偏要從圍墻上翻出去,一縷一縷頭發紮成的松松牡丹髻,發鬢慢慢的散落下來,也曾倒拎著雙履赤足在田埂間行走,泥土沾染在面靨,被嘲笑成花貓,笑聲清脆爽朗,一點淑女形象也沒壓箱底剩下。

所謂的淑女,從來都是裝的。

再端莊賢淑的女子,骨子裏也有一種瘋狂,向往那種伸展四肢平躺在金黃麥禾之上的寫意自然。區別只在於,找不找得到時間空間揮灑。

一切的一切,老家人心中憂慮向宣平侯提起,書房中,張敖只是淡淡一笑,道,“前陣子難為這孩子了,這兒又不是長安,就隨她吧。”

將晚的落日餘暉斜斜的照過來,將影子拉的長長的,映在影壁上,微微的黃舊色,投成一個蒼茫的剪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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